沉不语

Deliberately avoid, is really care.

【异坤】红烟囱

共同亲吻自由


活水湾:

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送给我的 @沉不语 ,


祝阿语能收获自由和爱,生日快乐!




红烟囱


 


王子异是不晕车的,但这次汽车刚一发动,他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跟身旁的乘客讨了颗晕车药来吃,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倚在靠背上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大巴已经下了高速,在县城的街道上行驶。速度仍未放缓,在狭窄的街巷间横冲直撞,像只体型巨大的野豹冲破森林的残障,稀稀落落的行人和驼着背骑跨着直梁车的大爷忙不迭地撤向道路两旁的黑暗里,街道一下子空旷又荒凉起来。


 


王子异深呼一口气,秋天夜里的空气夹在久别重逢的陌生感里被吸进腹腔,王子异这一整天都没吃饭,这一刻倒是觉得胃里平白有种饱胀感,他尝试着去咀嚼和吞咽口水,却无法消除胃里不真切的感受。


 


王子异抬头,看见那盏灯仍旧悬在红烟囱的顶端,在夜里凸显出烟囱迷人的红色来,是刚烧的红转没经日晒雨淋的红,王子异还记得第一次见它时它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在夜色里伫立,和这破败褪色的小城截然对立。彼时它还蓬勃地吞吐着烟雾,王子异就那样一步一步地向它走去,蓬勃的烟尘为他洗礼。王子异时常发觉自己与这世界生涩的膈膜,这大概缘起于所有平凡而幸福的婴孩都从湿漉漉的羊水中诞生,而他却是从这烟囱里托生的,工业时代沉重的欲望在垂死之际给了他最绝望的祝福。可他不在意,就像所有孩子都不会嫌弃母亲贫穷一样,他不会嫌弃红烟囱——这不是吗,他正怀揣着一颗颤抖的心脏,又一次一步一步地走向红烟囱。


 


 


 


“违背诺言的人要从烟囱里跳下来。”蔡徐坤坐在天台边缘上,两只腿轻快地荡在三层楼高的空气里,像两尾游鱼。


 


王子异吸了一口气,才敢靠近天台的边缘,站定在蔡徐坤后背的位置,盯着他头顶的发旋儿,才觉得没那么害怕。


 


“开什么玩笑。”王子异说。他有些恐高,可是蔡徐坤却总喜欢拽着他上天台。天台是友爱福利院的天台,正对着红烟囱,和它隔了有一条街那么宽,王子异站在天台上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总觉得红烟囱要直直地面朝自己坍塌下来,红色的威压更胜过了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王子异拿不准自己对红烟囱的情绪。他是个蹩脚的诗人,给红烟囱写了很多赞歌,“在乌云背后的泥潭里生长出妄想/亲吻你红色的脚趾”,诸如此类,团成团扔在地上,被蔡徐坤拆了看,拿小指勾他下巴——小样儿,净会写些淫诗。蔡徐坤日日断不了糖,手指上都是清甜的水果糖味道,王子异闻见他手指上的水蜜桃味,皱起眉头打他的手腕儿。


 


“蔡爸爸可是不让你多吃糖,你看看你的牙。”王子异作势就要去捏蔡徐坤的下巴看他嘴里的虫牙,蔡徐坤笑着跳着脚躲开。


 


“那是,我可不是乖孩子,”蔡徐坤伸舌尖去舔后槽牙上黑漆漆的虫洞,“不像你。”


 


“爸爸可一直觉得你特别好,王子异。”蔡徐坤在一旁的床上坐下来,弹簧垫子有些陈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陷进床垫里。“你说你真有这么好吗?”


 


“蔡爸爸对我很好。”王子异说,他停顿了片刻,转脸对着蔡徐坤笑了。


 


“那是,你也不看是谁的爸爸。”蔡徐坤接应他的笑脸,尾巴翘上了天。


 


蔡爸爸对王子异很好,比对亲儿子蔡徐坤还要好,这是蔡徐坤自己愤愤然得出的结论。不过每次王子异做了虾摆在他跟前的时候,他都会改口说自己真是白白捡了个宝,酱汁挂在他嘴角上,被王子异直接抽了纸巾揩下来。


 


“是呀,你白白捡了个宝。”王子异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坐在一旁端起一碗白米饭闷头吃,一盘虾被蔡徐坤霸在身前吃得开心。


 


“小坤,给子异留几个。”蔡爸爸拿筷子敲蔡徐坤的额头。


 


“不给!”蔡徐坤直接把盘子扯到了自己面前,伸出胳膊去圈在身前。


 


“没事,让小坤吃吧。”王子异笑着说。


 


蔡爸爸看着两个人止不住地摇头,蔡徐坤把烫红的虾子夹在筷子里,左手配合着把虾皮剥下来,胡乱扔在餐桌上堆成一座小山,虾子剥得不甚整齐,虾肉零落在碗里,又被他拿筷子夹了去往王子异碗里一扔——“你可别讲我欺负你。”王子异虎牙嗫了虾肉,自己今天做得有些咸,倒很是下饭,笑着瞥蔡徐坤一眼,看他眯着眼睛掰虾尾。


 


蔡徐坤眯着眼睛的样子总是让王子异想到幼猫,这很滑稽。


 


明明王子异才是只被蔡徐坤捡回来的野猫。猫出生的时候是不是睁着眼睛的,王子异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遇到蔡徐坤前过着什么生活,为什么流落,对于他来说他世界的起点就是在红烟囱下奄奄一息地倒下,被蔡徐坤捡回福利院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眼眶通红,他想看清楚烟囱里蒸腾而起的烟尘,红色的砖瓦细腻成秋日的红叶一片片纷落在意识里,落英缤纷,他觉得脸庞有微风掠过,是跌倒时刮过的冷空气,他错以为是夏末母亲最后一柄摇扇催促他入睡的信号,红烟囱一刻不停地吞吐着层层叠叠的烟雾,像温暖的浴室蒸腾的雾气,像一锅白生生的馒头点了枣子蒸熟了满溢的香气,他看见模糊不清的母亲的乳房——然后他看见蔡徐坤,那时和他一样幼小柔软的蔡徐坤。王子异的人生重新开始时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蔡徐坤,和看见红烟囱的时间相差无几,他也一样拿不准对蔡徐坤的情绪,他在梦里满满扑进蔡徐坤怀里,又不留意多长了他半头,在夏天垂着头替睡熟的蔡徐坤打扇,像他记忆的残余里母亲应当做的那样。


 


蔡徐坤寐了小一个钟头,脸压在凉席上,印下一片红色的印痕。醒了坐起来抢过王子异手里的扇子,往自己汗衫领口里扇风,絮叨着自己家里没有福利院凉快,不如从前偷偷爬了福利院的宿舍墙去和王子异挤着吹空调来得舒服。


 


王子异听了,忍不住憋笑道,那我回去好了,到时候你再来寻我。蔡徐坤急吼吼地在床上跪坐起来拿手肘勒了王子异脖子把他掀翻在凉席上,说好啊,你是不是早就不想和我一起玩了,你倒是回去呀。王子异便连声讨饶便伸了手去搔蔡徐坤的腋窝,他最怕痒,胳肢窝下的这块痒痒肉一直是他的死穴,蔡徐坤勒着王子异脖颈的手臂一松,向后倒在凉席上笑成一团。王子异,别闹,别闹。好不容易等王子异收了手,半天才喘匀了气,背后又沁出了一背汗,把白色的薄汗衫浸了个透,盘腿坐起来,随手扯了件老头衫换上,领口洗的松松垮垮,露出半边胸膛来,正色说,王子异,我们晚上去友爱天台看烟囱吧。王子异看看蔡徐坤,点点头,然后说,你可别再把我往天台边上推了,我怕高。


 


友爱福利院在红烟囱的后面,是厂子大院里闲置的几间房,被蔡爸爸盘下来开了福利院,王子异算是这福利院里的第一批孩子。说起来这福利院也算是厂子的,蔡爸爸是厂子的老职工,遭了井下的事故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逃了一劫,厂子照顾职工,也不想让人把这事故说了开去。厂子里的领导带着几袋子瓜果来慰问了蔡爸爸,往病床枕头下塞了厚厚几沓钱,握着蔡爸爸的祝他早日康复。蔡爸爸收下了钱闭上了嘴,料这事情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和厂里打了商量把烟囱后面的几间房收作己用,把一道下井却没能一道上来的工友的孩子养了起来。日子久了,厂子里福利院的名声就传了出去,蔡爸爸隔几个月就能在福利院附近捡到孩子,蔡爸爸不忍心孩子流落在外,便都不问来历收在了福利院里,友爱一天天人丁兴旺起来。有孩子的地方总是有许多快乐,蔡爸爸一头扎进这快乐里,十几年如一日,把赔偿金和工资都贴到了友爱福利院里,眼看着当初一个个脏兮兮的小孩长成十好几的少年,欣慰至极。


 


王子异就是在友爱办起来第三年来到这里的,他迷迷糊糊地倒在红烟囱下,被小小的蔡徐坤扶着拖着带进了福利院里。他再醒来时看见蔡徐坤和蔡爸爸围在自己身边,身旁摆着几块面包和清水,他没顾得上其他,抓起面包像狼一样大口咀嚼,直到今天他仍然记得自己身体深处的满足感,淀粉被分解的香甜满溢在胃里,他听见自己的叹息声,直到被嚼碎的面包被卡住了咽喉,他开始猛烈地咳嗽,才回过神来。蔡爸爸用手拍着他的背,也发出轻轻的叹息,蔡徐坤伸了手摸他的头,像抚摸一只毛发旺盛的野猫。囤积依旧的恐惧和虚弱一瞬间爆发,王子异开始不停地发抖,他在蔡爸爸和蔡徐坤手掌的温度里蜷成一团,像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野猫,在饥饿惊惧之时懦弱退缩。


 


所有人都没有再问王子异从哪里来,王子异也就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这以后,友爱就是他的家,蔡徐坤和蔡爸爸把他带回家以后,蔡家的旧单元房就是他的家。


 


 


“好,我答应你。”王子异背过身去靠着蔡徐坤,也在天台边坐下来。“要是我违背了诺言,我就从烟囱里跳下去。”


“子异,你说从烟囱里跳下去会死吗?”蔡徐坤伸出手去比划烟囱的高度,“像圣诞老人那样的话,不会有事吧。”


“是,会变成黑鼻子怪吧。”王子异从地上蹭了一把灰,探手过去抹在蔡徐坤鼻尖儿上,“就是这样。”


“王子异!”蔡徐坤转身下了天台围栏,追着王子异跑。


 


十八岁这一年王子异和蔡徐坤做了一个约定,他们约定要走出厂子,走出这座衰败的小城。


 


王子异十七岁时收到了薄薄的挂号包裹,邮政的胶带在塑胶袋外面缠了几层,王子异拿钥匙划开胶带,蔡徐坤先他一步把里面的杂志拿出来。收到杂志的时候是下午放学了,屋子里有些暗,蔡徐坤转身去扯电灯绳,屋子里的灯亮起来,他把杂志铺平在餐桌上看。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目录寻找,食指沿着铅字一行行排查下去,鼻尖儿几乎要凑在麦黄的纸张上。


 


“这里,在这里……”蔡徐坤惊喜地抬头唤王子异,“子异,你看,你的名字在这里。”


“新诗四首,王子异”蔡徐坤朗声念道。


“白鸽被谋杀在凶徒的梦里/自由的鸩酒药效只有三刻钟/圣石被顽童涂鸦/伪装自由的高塔被筑起/朝圣的活动一票难求/有圣徒要从高塔跃下/祭奠比朝圣更有噱头”


 


王子异赶紧走过来,把他手里的杂志压下,搁在桌面上。“别念了,你这是臊我。”


“我的子异是大诗人了,”蔡徐坤笑嘻嘻地转到王子异身后去站定,上手去给他捏肩,“是不是多亏了我,把你扔进垃圾桶里那些诗又给你拿出来念,分明就很好。”


“是是是,多亏了你。”蔡徐坤下手轻,一下下捏在王子异肩颈上倒像是在挠痒痒,王子异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把蔡徐坤的手拿下来,转身面对着他。“封你为伯乐吧,怎么样。”


“屁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千里马。王子异就你那一手臭字,我能认出来简直是天才,十个里有五个错别字。”蔡徐坤拉开餐桌椅,坐下来,“你也就算个旋转木马吧。”


“那你岂不是幼儿园里流鼻涕的小朋友?”王子异噗嗤一声笑了,反过来调侃蔡徐坤。


“嘿呦,你还敢回嘴!”蔡徐坤伸长了腿去踹王子异,“我不管,请我喝酒。”


“好好好,请你喝酒。”王子异满口应下,“拿了稿费就请你。”


 


喝酒是件危险的事,要瞒着蔡爸爸溜出家门不被发现,还得逃了厂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的目光,省得被告上一状。


趁着夜色,王子异和蔡徐坤从厂子的围墙翻出去,在一片荒草地上坐下,蔡徐坤落在地上打了个趔趄,摔倒了,干脆就倒得四仰八叉,摆成个大字。蔡徐坤盯着天空的星星打哈欠,子异,你看,今天晚上星星超多的。王子异急急凑过来捂住蔡徐坤的嘴,冲他使个眼色,让他看不远处的墙角。一对恋人正在暗处搂着亲吻,大概是厂里的年轻人躲清静,也翻了墙出来幽会。蔡徐坤被王子异捂嘴捂得难受,掰下王子异压在嘴上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实在,王子异没忍住低低地嚎出声,这一声惊动了不远处的情侣,也没过来看看是什么人,两人慌里慌张地离开那处墙角,另寻别处去了,大抵是以为冲撞了这里的一对野鸳鸯。蔡徐坤捂着嘴窸窸窣窣地笑,被王子异在夜里甩了个白眼。


“现在还小声有什么用,人都被吓跑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以为,”蔡徐坤不再压抑自己,放声笑了出来,“有人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行了行了,省省吧。”王子异把摔在一边的塑料袋子拿过来,把里面的啤酒一听听摆成一排,搁在两人中间。“我们喝酒。”


 


蔡徐坤笑声收敛了,四下里便极为寂静,月亮被星星的光压得暗下去,像团体型稍大些的光晕。夜是不完全黑的,少也有一些细碎的光打在两人身上,啤酒拉环被用力拉起,啤酒花泛着细碎的沫涌出罐口,在静谧的环境里能清楚听到泡沫破碎的声音。蔡徐坤拿的那罐或许是摔在地上摔得狠了些,一拉开拉环泡沫便拥簇着往外冒,源源不断的气体膨胀着体积把麦芽香气挤出罐外,蔡徐坤凑上去啜溢出来的啤酒液,王子异正好举着啤酒罐过来同他干杯,啤酒液从罐子里漾出,直接灌进了蔡徐坤鼻腔里。蔡徐坤猛地把手里的啤酒推出去,一听酒都交代在了草坪上,浇灌丛丛生长的野草。


“你干什么,王子异。”蔡徐坤甩甩手上的啤酒液,又拿了新的一听过来。


王子异笑笑,没应声,仰头把手里的一听啤酒一饮而尽,把易拉罐捏扁了攥在手里。他喝的是那种高罐子,一听啤酒下去腹间鼓鼓胀胀,他缩着脖子慢慢地打了个饱嗝,酒气从他口腔里晕出来。蔡徐坤嫌弃地推他一把,把他推得向后晃了一晃,手臂撑在身后咯咯得笑起来。王子异和蔡徐坤在一块儿时向来话很多,喝了酒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东西,间或听蔡徐坤回应自己,举起手里的啤酒咕咚咕咚得灌下去,喝得又急又凶,不多时醉意就涌上胸口,又热又烫地堵在喉咙,憋闷着把脸庞的温度烧了上去。


“蔡徐坤,我们以后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王子异朝蔡徐坤那边侧着耳朵,好像听不清他的回应一样。


“你离开这里,要去哪里。”蔡徐坤啰里啰嗦地回了一句。


“和我去外面吧,外面才是自由的。”王子异觉得自己声音变得有些细,他的脑海里畅想起未来,突然觉得自己坠落在轻飘飘的云雾里,承接着轻柔又滔滔不绝的,新鲜的自由,他突然想起今晚的正事,他酝酿了好久,瞒过成天和他形影不离的蔡徐坤,好难好难才做成这件事,他希望这是个惊喜。王子异仍盘着腿,探身子去拿扔在一旁的书包,把头埋进书包深处去翻找,半晌才掏出一只铁皮盒来。


“坤,送给你。”他把书包扔到一边,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铁皮盒递给蔡徐坤。


蔡徐坤接过来,把手里的啤酒搁在一旁,打开盒子看,是只口琴,簇新的,泛着漂亮的金属光泽,在浅淡的月光里显得格外温柔美好。


“对不起,”王子异捏了捏耳朵,“我的稿费少,只能买得起这个。”


“不过,蔡徐坤,”王子异凑近了坐在蔡徐坤身旁,“我知道你喜欢音乐,比什么都喜欢。”


“所以我们一起走吧,去外面的世界。”


王子异盯着蔡徐坤的眼睛,他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想起蔡徐坤在天台上吹蔡爸爸的那把旧口琴的旋律,像水一样一波波一层层地涌到心头来。酒精开始就着眼泪发酵,王子异觉得意识逐渐沉重,头终于重重地坠下来,他把头埋在蔡徐坤的颈窝里,才察觉些安宁与轻松。


“好。”迷迷蒙蒙地,王子异感觉到蔡徐坤一下一下在他后背轻拍,拍子和着王子异心里的旋律。


 


王子异不知道蔡徐坤是怎么把自己弄回去的,后来听蔡徐坤絮絮叨叨地抱怨,那晚他睡过去不久就来了场暴雨,蔡徐坤把身上的外套都裹在王子异身上陪他在外面过了大半夜,雨停了才想方设法把他弄回来。


王子异听这话时蔡徐坤正叼着根温度计躺在床上,王子异搂过来一床厚厚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把他脖子以下的部位通通塞进棉被里。


“谢谢坤哥。”王子异把温度计从蔡徐坤嘴里拿出来,对着手看度数,38度9。


“我给你唱歌好不好。”蔡徐坤许是一时兴起,嗓子都有些哑了,还兴奋地提议。


“好。”王子异无奈地应下。
“你就坐在这儿,哪都不许去。”蔡徐坤看着王子异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翻了个身侧过来对着他。


蔡徐坤这天像个孩子,低低又缓缓地给他唱《虫儿飞》,声音在屋子里慢慢回荡着,直到他实在太困了,阖上眼皮睡过去。王子异起身给他掖被子,蔡徐坤的手臂从被窝里掉出来露在外面,王子异想了想,把被子搭在他胳膊上,攥了他的手,坐在床边,看他睡了许久。


 


十七岁后不久,烟囱不再吞吐烟雾。厂子的效益变差,整个厂区都弥漫着惶恐的氛围。王子异和蔡徐坤只是略略对此有所感知,更多的时候是在天台上叹惜烟雾的不再,让红烟囱平白失了些风情。蔡徐坤开始用王子异送他的新口琴吹曲子,吹《虫儿飞》的次数多了起来,好像自从他生病之后,就对这首曲子有所偏爱,王子异也乐意听这曲子,哪怕是被蔡徐坤拽了坐在天台的边沿,也闭了眼睛和他靠在一处,不往下看,光听着曲子,身上自在许多。


 


王子异打心眼里感谢蔡爸爸,也对友爱充满了感情。蔡爸爸得知王子异的诗登了刊,激动地要王子异去友爱给孩子们讲课。王子异自然是满口答应,周末一到便随着蔡爸爸去了福利院讲诗。


 


王子异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遇到蔡徐坤,没有来到友爱,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更多的时候这种幻想以噩梦的形式展开,他只能看见远处的红烟囱在夜色里不断吞吐着白色的浓烟,一步一步摔摔打打地向前,却怎么都无法接近他,他哭着跪在地上,他被笼在黑夜巨大的阴影里,他磕头讨饶,亲吻着地面祈求能够到达红烟囱,却始终困在黑夜里,红烟囱变得遥远而又模糊,他变得绝望起来。王子异总带着一身梦中惊醒的虚汗看向不远处熟睡的蔡徐坤,他想,也许根本就不会有未来,如果没有遇见蔡徐坤的话。


 


王子异看着台下的孩子,许久才回过神来。教室有些暗,王子异走过去想按亮前排的灯,却发现怎么按开关都没有效果。蔡爸爸从一旁走上来贴在王子异身边耳语,厂子里最近限电,这个时候是没有电的。王子异点点头,并未察觉其中有什么不对。走上讲台讲诗讲到一半,却突然听见福利院外一片嘈杂,人群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夹杂着高音喇叭调音的电波声响,王子异稳了稳心神继续讲下去,站在一旁听课的蔡爸爸突然拧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后来王子异才知道,此时的福利院已经危在旦夕,蔡爸爸没有跟任何人说,独自把厂里给的压力背了下来,勉强维持着福利院的运营。每每想见那一天窗外的喧嚣,王子异都会觉得脑中混沌,想的多了就开始头痛,陷入无止尽的回忆当中,想伸手去推开冲上来的蔡爸爸,可这却毕竟只是回忆,触手可及的“拯救”就淹没在现实的残忍当中。他想过无数个“如果”,如果当时自己多走了一步,如果当时自己强硬一些,可他总是惊恐地发现,他的每一个竭力挽回的尝试背后都是一样绝望而不可挽回的结局。


 


那天,窗外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教室里的学生开始躁动,王子异放下手里的诗集,叮嘱学生在教室里坐好,便走了出去察看情况。窗外的情形远比王子异想象的糟糕,不知道此前已经有过多少次平和的交涉,这一次厂子并没有和平解决的打算,相关的管理人员只来了一个,余下的都是手里执着棍棒的年轻人。厂子的效益一日不如一日,他们要把这片房子也收回来,把无用的福利院取缔,用水泥钢筋盖成更高的楼房来为厂子增收。


 


王子异几乎可以想见当初蔡爸爸和厂里交涉时决绝的态度,他不可能放弃他几十个孩子的庇护所,他一定会拼了命地守住孩子们的退路。王子异当时什么都不清楚不明白,甚至来不及思索,他心下一惊便冲上前去挡在蔡爸爸面前。他露出孩子一样狠戾的神色质问对面手执棍棒的人,他问他们想干什么,他被他们嗤笑的神色所激怒——这是王子异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样的一面,蔡爸爸小时候就常说王子异是个奇迹,他不像被遗弃的孩子那样敏感而凶戾,会在受到伤害时发出尖利的叫声保护自己,他总是温和地笑着,像个天使,王子异记得蔡爸爸这样形容自己——王子异无端地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这些人来势汹汹地侵入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他们的棍子要打在谁身上,他们坚硬的皮鞋要踩上谁的脖颈。


 


王子异失控了,像只真正的野猫,像只被伤害的小兽,冲了上去——也许这件事情可以不这样结局的,但王子异做错了,他自己点燃了自己做一颗火星,引燃了深埋在友爱福利院的危机。他做错了,于是棍棒向他挥来,拳脚毫无章法地将要砸在他身上。可是当初救了他的人又救了他第二次——王子异不记得那些疼痛了,他只记得蔡爸爸替他受了的痛苦,他看见蔡爸爸拧起的眉头,这个场景一次次在记忆里重现,让他像刚到福利院时一样浑身痛苦地打颤。


 


领头来的人不停地大喊着制止身后的人冲上来,却丝毫没有阻止拳脚加在蔡爸爸身上,直到场面完全失控。王子异不敢相信,这么一场闹剧直接导致了蔡爸爸的离开,当年事故的后遗症再加上那天承受的暴力,直接让蔡爸爸的身体不堪重负。


 


王子异没去蔡爸爸的葬礼,他蜷缩在床上不停地颤抖,他想起了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短短几年的零碎记忆在蔡爸爸离开的那一瞬间被塞进王子异的胃里,坚硬的记忆让他的胃痉挛着疼痛。他缩在床上等蔡徐坤回来,可他还没等到蔡徐坤回来,先等来了一场暴雨,雨水鞺鞺鞳鞳侵袭屋顶,像是千万人征讨不义的声音。王子异匆忙从床上起身,他决定在蔡徐坤回来前离开,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尽管此前蔡徐坤已经无数次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不断地在夜里轻声告诉他没关系,可他——可他还是决定离开。


 


走的那天他回头看了看红烟囱——“违背诺言的人要从烟囱里跳下来。”


王子异想,他一定会回来。


 


王子异走了的这三年里,写了许多诗,大多数都被他团成团扔进垃圾桶里,有的变成铅字印在杂志上,他一本一本地剪下来给蔡徐坤寄回厂子。王子异不知道蔡徐坤还是不是留在厂子,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愿意看自己写这些诗。王子异也不留地址,他怕蔡徐坤真的收到了这些诗,会写信来或者直接找上门来质问他为什么离开。直到有天王子异从一张报纸上剪自己的诗,意外看见蔡徐坤的笑脸,他和那群孩子们在一起,还生活在友爱福利院。


 


王子异把报纸叠了四叠压在枕头下,做了一整夜的梦。梦里是十七岁的蔡徐坤坐在天台上吹那只旧口琴,是自己埋在他颈窝里,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青草味道,蔡徐坤跟他说,要自由啊。红色的烟囱在梦里还冒着白色的浓烟,显得生机勃勃,而蔡徐坤的面孔却转而变得冰冷,一步步地逼近他,质问他为什么违背诺言,为什么要害他一个人,留在厂子里。


 


王子异从梦里醒来时很平静,他带了几本诗集出发,他决定回去。


 


这不是吗,他正怀揣着一颗颤抖的心脏,又一次一步一步地走向红烟囱。


 


“违背诺言的人要从红烟囱里跳下去。”


 


王子异站在爬向红烟囱顶端的楼梯上拨通了蔡徐坤的电话。


 


“蔡徐坤。”


 


“子异呀。”蔡徐坤停顿片刻,他认出了王子异的声音。


 


“我一会儿就兑现我们的诺言。”王子异正对着福利院,他从高处往下看,看见蔡徐坤和孩子们站在院子里,同他打电话。“坤坤,一会儿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自由。”高处的风刮在王子异脸上和眼眶里,生疼,几乎要溢出眼泪来。


 


“你在哪?王子异。”蔡徐坤语气突然紧张起来。


 


“我来兑现诺言了,”王子异说,“你说过的,违背诺言的人,要从烟囱里跳下去。”


 


“你……”蔡徐坤猛地抬头往烟囱看去,王子异攀附在高高的爬梯上,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的一片叶子。“你等等我。”


 


王子异注视着蔡徐坤从院子里消失,又出现在友爱的天台上。他慢慢地走到天台边沿,像从前那样坐下来,掏出口琴,在裤子上蹭了蹭,凑到嘴边开始吹。


 


还是那首《虫儿飞》,蔡徐坤把手机开着,王子异从手机听筒里听来一首,又从风里听来些旋律,比从前还要温柔。


 


“王子异,那天我生病睡着,是你攥着我手的,对吧。”


 


“王子异,我现在特别自由。”


 


“真的,我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是我最大最大的自由。”


 


“蔡徐坤……”王子异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蔡徐坤打断了,他看见蔡徐坤在天台上挥舞着手臂让自己注意他的动作,他蹲下身子又起来,王子异看不清楚。


 


“王子异,你想知道黑鼻子怪长什么样子吗?”


 


“你快下来看我呀。”蔡徐坤冲他挥手,“这不公平,我也要在你鼻子上抹灰。”


 


“你快来接受惩罚,王子异!”


 


“你都逃了一次了,还要再逃第二次吗?”


 


“你混蛋……王子异……”王子异听见蔡徐坤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看见他在天台上缓缓地蹲下去,电话那头的哭泣声越发强烈。


 


“你的诗我都有读,我们从未曾分开过。”


 


“王子异,我们一直一起自由着。”


 


“你快回来……”


 


风里又响起那首歌,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王子异在红烟囱上掉了许多眼泪,他想起初见红烟囱那天,蔡徐坤在一片黑暗里向他跑来。


 


朝圣者亲吻红烟囱,亲吻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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